跟馮翊從圓通寺回來後,溫見寧先去了一趟文先生家裡,跟他商量關於留校的事。
文先生聽後十分震驚:「你不打算留校了?」
溫見寧心知,如今學校的氛圍不比兩三年前了,她若要強留下來,只怕會給文先生他們這些真心愛護她的人帶來更大壓力,還不如自己儘早放棄,免得日後文先生他們難做。
文先生大約也能猜出箇中原因,勸道:「你不必在意旁人三兩句閑話,你是什麼樣的人,中文系的老師同學都看在眼裡。若還有人敢背地裡造謠生事,有我和其他教授為你做主。」
儘管文先生一再挽留,可溫見寧去意已決,最終他也只能尊重她的意願。只是溫見寧還提出一個請求,讓文先生暫且不要把此事告知她人,等過段時日再說。
文先生雖不知她的用意,卻還是同意了。
幾天後,在三青團公開舉辦演講會時,溫見寧在眾目睽睽下喊住了其中一名成員。
她沒有顧及在場其他人的紛紛側目,開門見山地逼問道:「這位同學,我聽說你在背後和別人說,我的留校資格是由於討好中文系的文先生才得來的,有沒有這樣的事?」
那名女同學顯然沒想到她會主動找上門來,頓時有些慌亂。
旁邊幾個成員見狀不妙,攔在她身前,其中一個盛氣凌人道:「就算有這麼回事又能怎樣,你留校的資格如何來的,你自己心裡難道不清楚?中文系這樣多成績比你優異的才子才女,憑什麼你可以留下來執教?若不是文先生偏袒,還能有什麼別的理由。」
圍觀的其他不明情況的人也在竊竊私語,看向溫見寧的目光有帶上了質疑。
溫見寧聽後反而笑道:「人心隔肚皮,只有日久天長才能見分曉,可一個人有無真才實學反而是最好檢驗的。三年前,我曾出於個人原因,請求教授們不必給我太高的分數,此事中文系的主任及眾多任課教授都知曉,隨時可為我證明。若是你們再不信,學校歷年的試卷至今仍在考試處封存,我們隨時可以調取往年的試卷,你們大可以去請你認為可以公正裁判的教授來重新評閱,來斷定我這幾年來的真實成績有沒有資格留在校內。」
她的態度坦蕩磊落,毫無半點心虛忸怩,又敢於讓人去詢問系主任和教授們,甚至是去考試處調閱過往試卷,可見底氣之足。
一時之間,原本不明情況的其他人也信了七八分。
又有一人道:「就算你成績考得好又能如何,中文系的考試只要隨便看書,依樣畫葫蘆寫幾篇讀書報告就行了,留校執教講的可是真材實學。除了你自己辦的那份壁報外,你在報紙雜誌上又發表過幾篇文章,又有什麼才氣可言?」
此話一出,頓時引起在場許多中文系同學的不滿。
「中文系隨便寫幾篇讀書報告,就能在教授們手底下得高分,真是好大的口氣,不如你來寫幾篇文章讓我們開開眼界。」
「這人在說什麼胡話,理工科考試或許還只看公式計算出的結果,我們中文系的讀書報告可不搞唯結果論。這是哪一年級的學生,那年的入學試題出得未免太簡單了吧。」
在幾名中文系同學的起鬨中,方才發言的人頓覺窘迫。
溫見寧非但沒有趁機迴避這個問題,反而環視四周,說出的話擲地有聲:「我在報紙刊物上發表過什麼文章,請諸位看一眼這期《歲寒》《今日評論》上最新的文評。無論成績還是文章,我不敢自認第一,但我還是想問,若我沒有資格留校,那麼請問今日在場的諸位,有幾人認為比我更有資格留校!」
她說話時,遠處的人已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湊過來看熱鬧的越來越多,轉眼之間,周圍已密壓壓地聚集了一大片人。聽她這樣說,現場有人胳膊下正好夾了這兩份刊物,拿出來對照一看,立即猜出了她的筆名,人群瞬間騷動起來。
這幾年來,明菅這位神秘低調的作家儼然在文壇上有了不低的地位,其作品也深受青年學生們的喜愛,不少文藝社團屢屢對她的作品展開討論,光在場的人里就有不少人看過她的文章。現場一時嗡嗡地議論開來,有促狹的中文系同學仍七嘴八舌地沖方才那幾名三青團成員去了:「快站出來,我們也想見識一下。」
那名同學漲紅了臉,試圖強詞奪理道:「你們、你們都是一丘之貉!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假借辦壁報之名,背地裡邀買人心,想用金錢來腐蝕同學!」
溫見寧冷笑著反駁道:「學生社團補貼同學的不在少數,大家所為一切全憑自願。別的暫且不說,就說你們三青團沒少以電影票、茶水點心來拉攏同學加入社團,若我們的所作所為是邀買人心,那麼你們又是在做什麼!」
眼看三青團這邊已有落了下風之勢,終於有聰明人出來打圓場了:「這位溫同學,我們社團今日要舉辦活動,這裡不是升堂打板子的地方。你和個別成員有私人恩怨,請你們私下裡解決。大家都是一個學校的,何必鬧得這樣難看呢。」
溫見寧嗤笑一聲,目光掃過他們:「被苦主找上門來不敢承認才知道難看,背地裡以流言毀人清譽卻不以為恥,你們三青團這些人的學問修養,實在令人不敢恭維。這段日子以來,針對我以及身邊人的流言究竟只是個人所為,還是團體內部授意,大家心裡都清楚。我今日來只是想敬告三青團的各位,若你們真有什麼見教,我隨時恭候各位與我當面對質,莫要再在背後搞這些不入流的把戲!」
說罷,現場鴉雀無聲,片刻之後,才有站在她這邊的學生轟然叫好。
溫見寧放出了話,也不再留戀,抽身就走,一群同學簇擁著她離開。
另一頭,陳主任已聞訊趕來,大約是準備來調解爭端的。
可惜他來得有些遲了,三青團的學生們都被對方強硬的言辭震懾住,只能眼睜睜看那名女學生在另外一群人的簇擁中頭也不回地離去。
那天的事很快在學校里流傳開了。
背後嚼舌根的那名女同學再出門時,難免被人指指點點的,有些抬不起頭來。
可溫見寧的報復仍沒有停止,接下來的日子裡,她一聽到有人背後編造她和身邊人的閑話時,會專門挑人多的場合,當眾去質問對方,令人下不來台。那些人背地裡編造謠言,本就不光彩的事,又在大庭廣眾下屢屢出醜,一時對溫見寧是又恨又怕。
這事屬於學生內部爭端,溫見寧是謠言的受害者,為自己澄清也是理所應當的事,不僅訓導處不願插手,就算是三青團的陳主任也不好強硬插手,只能試圖從中調解。
只可惜溫見寧並不賣他的面子,轉頭來撰文聲討那些人。
她從不含糊其事,亦不編造事實,直接在點名道姓的指出某某系的同學在背地裡如何誣告別人,自身又如何行事,行文又極辛辣犀利,筆下的這些人個個醜態畢露。
所有人一致覺得溫見寧大約是瘋了,才會這樣不管不顧地跟三青團作對,就連阮問筠擔心她這樣鬧下去只會再招來麻煩,私下裡去找馮翊,希望他能勸勸她。
不料對方卻道:「見寧她自有分寸,且讓她出了這口惡氣再說。」
阮問筠有些不安道:「可萬一、萬一再被那些人抓住做文章,只怕見寧也要……」
對方溫和卻不容置疑道:「不會有這樣的事。」
阮問筠頓時啞口無言。
這期間,不是沒有人試圖如法炮製,拿溫見寧的私事來作文章。
可一來他們手裡的壁報遠不如《野火》受眾之廣,無法引來那麼多同學的關注;二來溫見寧在同級中風評一向很好,又極少參與別的是非,唯一的污點只有上次壁報事件,可這事若是用來攻擊她只會適得其反。反而讓他們越發不得人心。更何況在溫見寧終於揭露自己的筆名後,甚至還在學校里引來了一大批擁踅者,讓事態越發棘手。
三青團的師生們終於認識到,這個女學生就是一塊燙手的山芋。就連陳主任在背地裡發牢騷,說這哪裡是什麼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學生,分明是個潑婦。
這話不知怎地傳了出去,第二天諸如他早年如何騙了自己的女學生懷孕,被夫人當眾抓破臉的醜事就被堂而皇之地登在了報紙上,傳得人盡皆知。他聽後大發雷霆,當即帶人要去找那女學生,要她當眾作出檢討,不曾想半路上卻碰到了物理系的一位年輕教師。
對方不知為何,早已知道他們的來意,笑問道:「雖說這是陳主任的私事,不過兩年前與人在報紙上論戰時,就曾有人提過。我曾聽說一個人既然敢做一件事,就要敢當。還是說國人還分了三六九等,別的作家罵得,我們聯大的學生反而罵不得?」
跟陳主任一起去的學生代表們正要憤怒地呵斥這位不懂規矩的年輕教師,卻被陳主任伸手攔下。他眯著眼,一臉陰晴不定地看著那位年輕教師離開後,不知為何竟然臨時改變了主意,帶著那群人原路返回,不肯再去找溫見寧的麻煩了。
最終,還是三青團這邊派出了學生代表主動找到溫見寧,親自向她致歉,承諾會約束社團成員們不再造謠生事,並為之前的事做出了公開道歉,她這才勉強同意息事寧人。
被溫見寧這次鬧得滿城風雨後,三青團的許多人再見到她時,都下意識地避開她走,再也無人敢來招惹她身邊的人。就連和她同宿舍的馮莘也由於這場鬧劇,在自治會遇到的阻力也驟然減輕了許多。她們在學校最後的這段日子,也終於慢慢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眼看畢業在即,她手中的社團事務逐漸交託給低年級的同學,餘下的畢業論文,溫見寧也早已寫得差不多,只有幾處文先生指出要修改的地方。
沒了上課、出壁報和跟人言語交鋒的壓力,她的生活陡然清閑了許多,時常和馮翊一起去茶館看書,去翠湖邊漫步,偶爾也去聽聽別的學院聽聽其他教授們的課。
時間一日一日過去,她們的校園時光也步入了倒計時。
為了避免畢業當日搬家手忙腳亂,她和阮問筠、馮莘逐漸將她們的個人物品轉移到曾經居住過的那間小院。這裡雖被溫見寧買下,但由於阮問筠她們還沒找好落腳的地方,也會搬過來暫住一段時間。好在由於去年她們的宿舍曾被炸毀過一次,重新置辦的被褥書籍並沒有太多。再加上有馮翊幫忙,沒搬幾趟就已處理得差不多了。
搬完行李的最後那天,溫見寧提出要親自下廚當作答謝馮翊的酬勞,阮、馮二人很識趣地找借口回學校,留給這兩人獨處的機會。
兩人用完飯後,搬了小木凳坐在門口看著天空閑聊。
正是傍晚時分,日落西山,天邊的雲靄逐漸由耀目的金紅轉為暗淡的灰紫。夜色漸漸爬了上來,半彎新月和幾粒疏朗的星點綴了一角天空。
馮翊沉吟片刻,突然問道:「見寧,你想不想搬到圓通寺一帶去住?」
溫見寧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問,有些困惑道:「其實我住在哪裡都無所謂,只是我們為什麼要突然搬去圓通寺那邊,這裡難道有什麼不好嗎?」
馮翊溫聲道:「圓通寺周邊一帶的山茶花開得很好,要是住在那裡,我們可以常常一起去看花。寺里清靜,你在那邊也能安心看書寫作。」
溫見寧想了想道:「那就搬吧。」
(本章完)